如果我忘了。

我常常想著這樣的畫面，但是一直都沒實現過。

或許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每次想著想著要做某件事、想見某個人，每次到最後不是突然有別的事要做、有更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就是那個人沒空、你沒有空之類，反正到最後你最希望發生的，都沒有發生，反正。

但是這樣的畫面，卻從我腦海裡，跑出來，確確切切的在我眼前，發生著，進行著。

指的是，和初戀男友再次相約見面，這畫面。

「這點你還是沒變。」他的嘴角揚起。

再次聚焦在他臉上。

我有多久沒見過這張臉？不能說我一直以來對這張臉想念到茶飯不思，不能說我久不成眠就只是為了再看到這張臉、哪怕只有一次，充其量這張臉、這個人都不過是我回憶河裡的一顆小沙子，──好吧，或許不是小顆，但也不是一顆大到會阻礙我前進的大石又或是一座大山。只是，只是我真的好久好久沒看到這張臉了，多懷念。

「什麼？」

「還有這點也是。」他輕笑著。

我歪著頭，沒有回答。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知道他在說什麼？我本來就沒在聽他說話，從坐在位置上看到他推開門走進來，再在我面前坐下之後，我壓根就沒法回過神來。

我覺得我好像回到過去了，坐著小叮噹──對，還是小叮噹，雖然後來變成多啦A夢，但是我腦海裡的主題曲還是小叮噹──的時光機回到過去，回到那個其實我根本害怕也厭惡到不行的過去。

勾起我的回憶。

「我是說，你從以前就吃很少，」他皺眉，可還是笑著，「或許是在我面前吧……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刻意吃那麼少好為了在我面前顯示你食量很少的形象──你是嗎？」

「我不是。」搖頭，「那時我真的沒胃口。」雖然第一次約會完後，我的確回家吃了兩個泡麵。

「是嗎……但是那幾次你都沒點到什麼，不然就只吃我點的餐前配菜，我心裡嚇一跳，想說，天啊！女生食量都這麼少嗎？」他哈哈笑。

然後我也笑了。

「你變了好多。」

你變了好多，多到我快認不出你來了。

也搞不好我從來就沒真正認識過你，其實我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想的，不是嗎？我從來就沒搞懂過任何人，我連我自己也沒搞懂過，不是嗎？然而，雖然我一直說我從沒認真認識過你──甚至你也這麼說過──但是我從來就沒覺得你陌生到這個地步，陌生人。

熟悉的陌生人。

原來是真的有這種人在身邊的，雖然我從不曾真的瞭解過你，但是我那時覺得你可能是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了，在我最寂寞的時候，只有你陪在我身邊，最懂我、最清楚我，卻還是願意留下來──關於這點，我一直以來都是感謝的，很感激的那種。

那麼瞭解我的人，到後來，變成連一句話都不說，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多可怕，熟悉的陌生人。就算不像歌裡說的愛得那麼深那麼真那麼痛，卻還是覺得好可怕，其實，也遺憾。

「我知道我從來就沒那麼瞭解你，」我解釋，因為看到他眼裡的輕蔑，「但是也從沒覺得陌生過，即使在我們不講話之後－－不過都畢竟過了這麼多年是不是？」是不是？

我沒有不悅，我只是解釋，平靜的解釋。

都過了這麼多年，說沒有變只是騙人，時間會將人改變的，我以前不信，後來不得不說──雖然我還是相信本質不會變，但是誰又保證真的能夠看到、看出別人的本質呢？沒有人。

「那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他眨了眨眼睛。

「變得更好了，」以前也很好，「現在的你好像變得多話了──不是不看場面那種──應該說是健談了，而且好像更幽默了一點是不是？雖然搞不好以前也很幽默但我不知道，嗯，反正就是很有趣。」

「哈哈，我也覺得是這樣沒錯，以前我是不太愛搞笑的，我覺得自己不是那型的，嗯，你知道……」他翻了翻眼睛，「但是後來，交了幾個女朋友、到大學認識了更多的人事物之後，我發現我也有逗人笑的本事，我發現我也有搞笑的天份。」

「那很好啊。」

「當然很好，特別是在認識女生方面，他們都喜歡帶點幽默感的男生，這樣當然好。」

「那你和女朋友要結婚了嗎？」你臉書上的照片，笑得那麼幸福，而且也幾年了吧，我印象中，不太記得幾年了。

「也快了，」笑得都溫柔起來了，好溫柔的表情，我常常在峻宇臉上看到的那個表情

，「畢竟都認識十二年，愛了九年了，也是時候結束這個愛情長跑了吧。」對啊，愛情長跑，像我們也要結婚了，多好。

「那你也要請我去你的婚宴啊，就像我這次請你一樣。」

「我沒想到你會叫我去，」他像是突然想起要說一樣，挑起了眉頭，「突然收到你的訊息很驚訝。」

「這就是為什麼你約我出來吃飯吧，想問我為什麼？」我問，雖然已經知道答案。

「對啊，我一直以為你還是很討厭我──你說過分手後不做朋友的嘛，後來你乾脆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了，我怎麼想到──」

「我後來明明說了我從來就不討厭你──」

「我知道，但是你沒做到，」他指控著，「你真的都不理我，把我當陌生人看，最後跟我說話是畢業宴上和我合照的時候。」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因為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怎樣處理才好……開口邀你合照已經是我的極限了，我捨不得連一張合照也沒有，但是我真的做不到繼續假裝是朋友。」

「哈哈，說得也好笑，初戀情人卻只有那麼一張合照。」

「而且還拍糊了。」我抱怨著，可惡啊，為什麼熹恩不拍好一點啊，好可惜啊。

「糊了嗎？那婚宴再拍好了。」他笑，我點頭。

點的餐來了。

吃著吃著，大家都沉默了。

「不過我卻覺得你沒有變。」然後他突然說，語調輕輕的，卻好像藏了點什麼在裡面。

「是嗎，我以為我也變了。」

不是嗎？我應該要變了的不是嗎？我又不是停留在以前的人，我說了時間會將人改變，既然過了一個十年，甚至是兩個十年了，那為什麼我沒有變？我真的沒有變嗎？

──其實我有變嗎？

「變胖了變瘦了變高了變圓滑了變聰明了變笨了──呵，」他又笑了，這次是嘲諷的那種，喝了一口水，「不是那種表面上的，我說的是心底裡的。」

我沒有回答，他停頓了一下。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陷在回憶裡。」

然後是。

好長好長的一段沉默。

陷在回憶裡。

我是嗎？我是嗎？我在心底裡這樣反覆問著自己，但是我沒問他，因為我知道他會說是──他剛剛就說了是不是嗎？我才不要問，但是我不要問不是因為多此一舉，而是因為我知道答案。

我想我知道。

不知何時，我也低著頭拿起杯子喝著水。

「就像現在這樣，」他繼續，即使我沒回答，「雖然你還是會繼續和我談話、你會繼續笑、什麼都在繼續，但是你的眼神、你的焦點不在這裡，你的心此時此刻不在這個空間。我以前真痛恨這個眼神。」

是嗎？什麼眼神？為什麼沒人告訴過我？峻宇呢，他知道嗎？他也看過我這個眼神嗎？他為什麼不說？他為什麼假裝？他──

「你從沒告訴過我。」我淡淡的說，也沒人告訴過我。

「告訴你？告訴你什麼？你會承認嗎？你會承認你的心不在這裡嗎？不，你會否認，因為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神，你看不到我看到什麼，所以你會否認，然後你又會假裝、會逃避，你最會了。」他一字一句的說著，好像刺了一刀在我心裡。

他以前最會這樣做了。

『你知道那些晚上我都哭到睡不著，我想著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我想著我做錯什麼事讓你要和我分手，我想著──』他以淡漠的語氣說著。

就和那時一樣，往我心上狠狠刺一刀，他故意的，卻像不自覺一樣。

我怎會忘記呢？

「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是我想不到又看到這個眼神。」

他放下了餐具，很認真的看著我──我以前都在想，對啊，吃飯在談話的人，怎能一臉認真的在說話又在吃東西啊，先別說吃著東西講話讓人看到你嘴裡的食物很噁心這個問題，而是，怎能呢？如果我講到很認真，我一定會先放下餐具，當然搞不好是因為我怕我一激動就不管手裡拿的是刀是叉子就一下攻擊對方了，搞不好真的會啊，不是嗎？

對不起，又扯遠了，看吧，我就這麼會亂想，即使在短短幾秒間。

「你還忘不了他嗎？你不是快要結婚了嗎？」他問，好像他真的在乎一樣，我抬頭看著他，這才是他真正約我的原因嗎？還要提起這件事，還要提起──

「不要這樣看著我！」他不悅的說著，好像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想說什麼，好像以前一樣，「我承認知道你結婚時有想起他，但是我這次約你出來，真的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你會發訊息給我而已。」

想起他……

你有想起他，他對你影響有那麼深嗎？──不，應該說，我對你影響有這麼深嗎？畢竟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不是嗎？我指的是，對你而言，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不是嗎？

「我以為你忘了。」

「呵，忘得了嗎？」他又嘲諷我了，這次我有點介意，「我女友心裡有別人還跟我在一起，那人還是一個一直都不出現，只會發短訊只會打字的──」

「──他後來來了。」我回答，忍不住的，沒頭沒腦的。

然後換他沉默。

然後到我繼續，不理他有沒有回答、或者有沒有打算回答。

「他來了，終於出現了。」我重覆著，「像是上天終於要回應我一樣，像是上天還是捨不得我苦等一樣，他來了。」

就像是上天開始眷顧我一樣……

那時候我是這麼想的，雖然後來我知道不是了，很後來的後來。

「那你們──」

「像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在一起了，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我笑了，微微的，淡淡的，我沒想到我還擠得出笑容來、我以為我不會再笑了、我以為……

「那為什麼……」他停頓，再接，「那為什麼會分手？既然你那麼愛他……你很愛他吧。」

為什麼……

我也想問為什麼，為什麼後來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到底為什麼。

「因為他走了。」

他走了。

卻沒帶著我。

「走了？他──」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我勉強一笑，「反正你知道我現在要嫁的人是峻宇就好了，而我也知道也清楚記得我的身份，」像是像提醒自己一樣，我強調著，「既然你知道我很愛他，那應該明白我不可能忘了吧，還是會是記憶中的一部分的，峻宇也知道我愛過他，峻宇也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啊，峻宇──」

「那他知道你還愛他嗎？」他輕輕的問。

我沒有！我當然沒有！我怎會還愛著那個人？我是那樣的婊子嗎愛著別人卻還是嫁給另一個人的那種婊子嗎？你怎會這樣想我？我當然沒有啦，我早就不愛他了，我沒忘不代表我還愛他──我腦海裡尖叫著這堆回答，我好想大聲反駁他，我的內心我的腦海叫我快點反駁，我應該要反駁但是我沒有－－

……但是我沒有。

而我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我想他也知道。

「你可以告訴我的，像以前一樣，」輕輕搭著我不知何時緊握成拳的右手，「我是個搞笑能手，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好的聆聽者之一。」

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雖然我們有了各自的生活那麼久，雖然我們都沒有再聯絡對方這麼久，但是他的語氣還是讓我覺得安心，讓我覺得熟悉，讓我想要把秘密都告訴他，像以前一樣，好像以前一樣啊，好想回到以前啊……

「……他走了，卻沒有帶走我。」

然後我聽見我自己這樣回答，伴隨著滑下的眼淚，開啟回憶。